凉的矿泉水灌下去，浑身一哆嗦，凉气贯通涌泉百会，灵魂出窍。我准备了荞麦茶，装在旅行壶里。李雪红尝了一杯，喝不惯，但毕竟是热的。“我家里也有这样一个壶，跟你换吧，太大了，你又是骑行又是徒步的，正好用上。”“行啊，壶大钱多，你吃亏了。”“说啥呢，明天给你带单位。”那一次，我们种下了海棠、梧桐还有榆树。

李雪红的旅行壶，保温效果真不错。外出泡茶，一直热着。女儿在外地住校读书，早晨打了她爱喝的米糊，中午吃饭倒出来，还不能立马喝，得凉一阵。小龚喊“雪里蕻，雪里蕻。”我以为是谁，原来就是李雪红。雪里蕻，长着边缘有锯齿的长叶，每到秋季，市场里成堆，一捆一捆买来腌了，就汤饭下抓饭，甚至炒肉，碧翠爽口，风味别致。

去乌鲁木齐板房沟，李雪红带着女儿娴娴去了。娴娴还没有上一年级，撵着我叫叔叔、叔叔，我还很不习惯。咋一眨眼，自己就成叔了。爬山的时候，走一走，就得等等她。李雪红说她，不让她老缠着我。其实，我也是第一次和院里的人出来，又不喝酒也不打牌，望着苍翠的山，碧绿的草，有娴娴伴着也好。夜里下起雨来，躺在毡房里，有人说单位组织活动，怎么把孩子带来了，就她一个人带了孩子。又有人说她不带谁带，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。

眼看着娴娴长大，李雪红说：不像你，有两个人呢。原来娴娴也不再是那个乖乖女了，上初中开始叛逆，有思想要独立。母女要么是前世的仇人，要么是今生的冤家，只能期待心灵相通的一刻。李雪红这样说，我不好接话。好在是一起吃饭，旁人一句话就岔开了。娴娴上高中了，李雪红也只是期望只要努力，不问结果。除了工作，她的心都在孩子身上。娴娴的状态不好，也会影响到她。

一起住亲，李雪红说她睡不着，火车一趟又一趟，房子里烧火炉时，热得不行，火败了就冷起来。我们就撺掇她，一起住在热合曼家。热合曼跟我们的亲戚也是亲戚，房前屋后，又不远。第二天，我们在热合曼家聚餐，李雪红挽袖子抹胳膊，和面拌馅，坐在热合曼家的炕上就着小桌子，包出“民族团结一家亲”的字样来。正是二月份，刚刚过完年。热合曼知道我们要调整了，不跟他们结亲了，非要宰羊煮肉烤肉。李雪红说吃不动，浪费，刚过完年，再说也太破费了。又蒸了米饭，拌些凉菜，炖几条鱼来。热合曼家那一间房子，坐得满满当当。李雪红吃得很少，说她胃不舒服。

回来时，在车上，我说你要尽早去医院检查，李雪红说，不碍事，好不容易减肥成功，没啥。李雪红去了审管办，也有办案任务，司改的政策措施文件雪片般飞来，按照这些要求，结合院里的实际，都得拿出方案措施来供党组审核确定。质效得天天盯，数据得时时看。

老韩的儿子去世，我们都唏嘘不已，老韩家从此也是失独家庭了。我们和李雪红一道，他三百你二百，凑了点钱去慰问。李雪红和老韩媳妇抱头流泪，惹得我们都落下泪来。老韩搬进小区，和李雪红成了邻居。突然有一天，听说李雪红住院了。老韩说，去石河子检查了一下，没检查出啥来，可是突然瘦下去了，体重掉了七八公斤，去了州医院，州医院让去自治区肿瘤医院，去了就住下了。

五月，听说李雪红还没有做手术，还在检查，想着做完手术不方便，就去乌鲁木齐看她。树已经绿了，花也开了，阳光灿烂，西北的春天总是又晚又急。医院里人山人海。啥吃得也没给她买，听说她吃不下东西了。找到病房里，说去做检查了，还没回来。她的朋友和同学也在等她。坐着轮椅回来，看上去瘦了些，但眼神还是亮亮的，声音也是亮亮的。想着，做完手术休养一段时间就回来了，我们在单位等她。

从医院出来，收到她的微信，谢谢我来看她。她的微信头像是自己写的八个字“不忘初心，方得始终。”之后，不管在微信上说什么，她都不回了。后来，听说娴娴休学，陪她去三亚疗养。朋友圈里，看到她每天都在读书，想着恢复得不错，快回来了。

李雪红真的回来了，只是比以前瘦小了。她离开了整整一年。看着她轻飘飘的样子，我们说不如在社区设个工作室，她也不用来回跑，社区有纠纷就去处理，也减轻了院里的案件压力，也是一项好举措。但最后，她还是回到了办公室。中午在食堂吃饭，她想吃点拉条子。想起她有一次中午叫同事去家里吃拉条子，我没去，蘑菇滚辣子、油泼蒜，配青菜韭菜，刹那间口舌生津。她坐在桌边，把辣子一点一点挑出来，一口一口吃拉条子。她不能吃得太快。老韩说，做完手术回来，每天她都得走十多公里，不然没法消化。我吃完了，她还在慢慢吃，小胥坐在那里陪她。

小胥说你去看李雪红了没有。我说不是在北京吗？小胥说早就回来了。我说你去看了吗。她说去了，在中医院呢。我没有去，他们说已经脱相了，有人说到了这个地步，谁都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。

2019年10月21日，李雪红在支部微信群里交了四季度的党费。院里的捐款她也坚决不要。十天后，她捐出眼角膜，离开了这个世界。除了给予他人光明，还留下了27年3000余本案卷。

我在铺天盖地的微信群、朋友圈、公众号里看到了李雪红，她吸着氧，并没有脱相，穿着鲜艳的睡衣——我又想起她裹着丝巾的那个下午，躺在病床上，她要把自己能捐的零件都捐了。追悼会上，看着我们共同站在领奖台上，想起十二年来的争执、探讨、交流，言犹在耳，泪盈满眶。斯人已逝，流星闪出最后生命的华彩，没入黑暗。

每一颗流星，当在黑夜里闪现时，实际上已经飞行了很久，在那些阳光四射的白昼，我们无法看到，只有当黑夜来临，岁月才给予一瞬。时间的简史里，满是无名的星辰，只有陨落时的刹那，才会如黑夜里的烛光，晃过你我的眼前。

很多事的发生没什么理由，就像我们面对的形形色色的案件，坐在审判台上，有时候当事人所说的事实和理由并不真的是理由。我们努力寻找每一个案件的真相，殚精竭虑，废寝忘食，因为自己是法律的触角，代表公平和正义。李雪红爱这些，穿着法袍的笑靥，是那么的发自内心，甚至最后离去也要彰显法官的身份，49岁真的就老了吗。刚刚立冬，黄叶落尽，海棠的红果如花朵一般，招摇在蓝天里。我想起它们在春天一树繁花的样子。一起种下的那些海棠，正是最美的时刻。

燃灯者邹碧华离去时47岁。伟人邓小平也捐出了他的眼角膜。没有人知道李雪红经历了什么、经受了什么，生活的真相远非你我能够想象。但在正义的光明顶上，不正是凡尘如李雪红者，点亮世界，温暖人间。这就是李雪红一生的真相吧。